无妄（四）
4．
刘志宏一边接着电话一边下的100路。
电话是他哥打来的，那头小侄女小堇声音甜甜软软地在边儿上拼命问小舅舅你什么时候回家呀？刘志宏就笑，跟他哥说了几句之后就让把电话给小堇，柔下声音哄她，告诉他小舅舅工作特别辛苦，年假就只有六天，等回来就给她带好吃的。小堇在那头一听还要几天才能回来就有些不高兴，又听到给自己带好吃的，就欢欢喜喜地应了。
刘志宏挂了电话哈了口气搓搓手，又在原地反复踮脚。下班出来的时候手套落在桌上了，这会儿那只打电话的手已经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刘志宏记性有些差，感冒稍微好一些就懒得吃药，结果拖拖拉拉这两天才刚好一些。他一边动动手脚一边想刚刚通的电话里他哥顺口问的那句今年能不能把女朋友带回家的事儿。刘志宏想了想，觉得有个家再有个孩子其实真挺不错的。他哥跟嫂子前几年结婚，日子过得平平淡淡，挣的钱也没多到什么地步，但是一家三口感情很好。小堇也可爱，刚会下地走路就会扑上来要自己抱。
正胡思乱想间，冷不丁一辆黑色凌志不知从什么地方开过来，哧溜一声停在了自己面前。
这一带比较偏，天色又不早了，刘志宏左右看了看，等车的就自己一个人。车窗被摇下来的同时车里的人叫了一声，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犹豫。
“刘志宏？”
刘志宏定睛一看，愣住了。
“果然是你。”
刘志宏站在原地，像是被人当面扔了个手榴弹，砰地一声炸得不知所措。
居然是易烊千玺。
每天在电视报纸杂志上才能看到的人，自己心心念念了这么久的人，居然连一声招呼也不打，大庭广众之下毫无防备地就这么出现在自己面前，还叫出了自己的名字，刘志宏一下子突然不知道该怎么反应。脑海里第一个念头居然是真人看着果然比电视上顺眼得多。
“你……”还没等刘志宏开口，易烊千玺迅速接过他的话头：“先上车再说。后头便利店旁边的花坛那儿有两只老鼠。”顿了顿又挑挑嘴角补充了一句，“蹲了一天了。”
刘志宏下意识地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正巧赶上那边儿咔擦一闪。瞬间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迅速走到车边打开车门坐了上去，易烊千玺几乎是同时飞快地发动车，惯性使得自己猛地往后一仰。
“不好意思，”易烊千玺看了他一眼，“有点急了。”随后把车开稳了些。
刘志宏坐在副驾驶上，想了想刚刚的闪光灯总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开口：“那个……没关系吗？”
易烊千玺看他心惊胆战的样子笑了：“没事。私下跟多年不见的老朋友吃个饭而已，上不了头条。”
刘志宏稍稍安下心，这会儿才松懈下来，正了脸色，微微笑着和易烊千玺打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个招呼。
“好久不见啊，大明星。”
“的确是挺久了。”易烊千玺直视着前头，听不出什么情绪。
气氛微微有些尴尬，刘志宏调整了一下状态又问：“你刚刚怎么会在那儿？”
“那边有家舞蹈工作室叫LEADER。是我开的。平时有空会去练舞。今天是去有点事。”
“找个地方坐下聊聊吧。”易烊千玺飞快地偏头看了他一眼，“吃过饭没有？”
刘志宏不答反问：“你吃过没有？”
易烊千玺就笑了：“吃过了。去喝杯茶吧。”
刘志宏也转过头看着窗外笑了。
“你笑什么？”
“你还真是一点儿没变啊。”
茶楼位子挺偏，设计基本将古朴与时尚艺术相结合。一进正厅就是石头圈出的一方布景。正中央的木架分成了不等高的三层，错落摆了三两块或大或小的海石。一块白色幕布自上如瀑布般铺展下来，旁有竹枝青叶三两作衬，仿佛隐隐就能听到潺潺水声。两侧的每个隔间都用镂花木质屏风间隔开来。易烊千玺带着墨镜口罩，进了茶楼熟门熟路地带着刘志宏走进了最里头推拉门的包间里，脱了鞋坐上坐垫，刘志宏也跟着坐了过去。服务员大概是已经习惯，没有太过意外的表情，在易烊千玺点了一壶茶之后就退了出去。
有那么一会儿，两人都有些不知从何开口的意思。铁观音上来了，易烊千玺拎起茶壶先开了口。
“之前是在那里等车？”
易烊千玺一边问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刘志宏。
上次在路边只远远看了几眼，这次难得能够近距离打量，从这人上车开始自己就在用余光看他。
这些年过去，刘志宏身上似乎多了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整个人干净而柔和，有些像案上这壶茶。澄碧透彻，不温不火间带些素雅的清香味道。
没有想象中许久未见的生疏，也没有他在自己遇到的那些人脸上经常看到的紧张谄媚的神色。
这是个让自己难得觉得舒服的人。易烊千玺在心里对重逢的初印象默默下定义道。
“对。”刘志宏顿了一下才回答，见易烊千玺要给自己倒茶，微微俯身把茶杯递过去，“下班乘车要在那里转2路。”
“我记得你以前就喜欢这些退休老干部喜欢的东西，”刘志宏接回杯子笑了笑，“喝茶剪纸打渔爬山。你不会在娱乐圈浸淫多年还滴酒不沾吧？”
易烊千玺闻言，作势放下茶：“起来。换地儿。去酒吧？”
刘志宏乐了。
“他们俩最近怎么样？”
“生龙活虎夫唱夫随。”易烊千玺当然知道这是在问谁，挑了挑眉毛，“你知道吧，他俩公开的事儿。”
“当然知道。当年大势cp终成眷属轰动成那样儿。不过也不意外。”刘志宏抿了口茶，又问。
“你们仨现在比当年名气更大，是不是一天到晚得跑通告忙得脚不沾地？”
“对。这两天还行，活动少了些。明天有个春晚彩排——第三次了。”易烊千玺微微撇了撇嘴。
这些年组合几乎成了春晚表演雷打不动的钉子户，刘志宏也不意外。
“别告诉我你舞蹈工作室就是你们组合现在的御用伴舞。”
“七七八八。”易烊千玺低头喝了一口茶，“你呢，怎么会在北京？”
“原本在a市，去年刚调来的。”刘志宏把上半身往后微微仰了仰，把手撑在了垫子上。室内空调开得足，刘志宏的外套脱了，里边儿穿了件厚毛衣。内搭的衬衫领子看上去有些紧，贴着脖子堪堪卡住不留一点缝隙，衬衫的浅蓝色衬得皮肤颜色挺好看。
易烊千玺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又不动声色地喝了一口茶。心里想着这人以前不是说不喜欢穿衬衫么。
“虽然离家远了些，但是待遇不错。”说到这儿刘志宏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不过当然不能跟你们比。”
刘志宏说这话的时候眼神跟小时候一样干净清澈，易烊千玺知道他只是在很单纯地陈述事实，毫无其他含义。
“如果你还在公司，现在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易烊千玺笑笑，又倒了一杯茶，突然很随意地问道：“当年那会儿……有没有想过续签？”
刘志宏坐在对面握着茶杯，低头看白瓷茶碗里碧透清亮的水色。易烊千玺的目光又跟着落在了那人被长长的毛衣袖子盖住的那半只手上。
“没有。”刘志宏声音不大，却很干脆。
“啧，因为那会儿就觉得娱乐圈不是自己想混的路。”
刘志宏刚说完这话脑子里突然冒出这样的想法：此刻这会儿坐在对面的要是王源那小子，铁定就要跟自己急了——不。不一定。都这么多年了，王源儿哪还能是当初那性子呢。
刘志宏是真没有想过续签。这些年周围太多人在刘志宏面前表达过遗憾，惋惜，觉得他在公司的时候没摊上好时运，又或者可惜他没在这条路上坚持走下去。活脱脱一副演戏的帅模样，脾性也好，要是再撑撑，指不定能熬出名堂。只有刘志宏自己心里知道，这事儿他从来就没觉得哪里可惜过。
当年粉丝一直以来爱的是一部分的刘志宏。是刘志宏在镜头面前表露出来的那一部分。但是要让刘志宏为了这爱，把这一部分的自己变成全部的自己，刘志宏是不愿意的。
何况那一部分自己，刘志宏并不见得就多喜欢。
刘志宏人气最高的那两年，发一条微博都要字斟句酌，连句“卧槽”的感叹词都不敢用。他记得有一次学校课间，自己跟班上男生开玩笑说了两句荤话，隔天就被偷偷扒上了网。有一次周末去公司，晚上结束得迟了点，回家路上被两三个人不远不近跟了一路，快到家才甩掉，大冷天背上一层汗把秋衣都湿透。
那会儿刘志宏就觉得太不自由。也不干脆。说白了，这不像自己。压根就不是自己了。
刘志宏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怎样的人。他生来不愿意将自己的棱棱角角磨平，只为了去追寻一个随波逐流的机会。在该年轻的时候，他还是更想无拘无束地放肆年轻一把。
“是不是觉得如果我没走，这会儿估计也是你们一个劲敌？”刘志宏眯着眼朝他笑。
“不觉得。”易烊千玺笑笑，又觉得嗓子有些干，又喝了一口水。
这是觉得自己压根不会构成威胁，还是说他们不会跟自己永远不会有对立那一天？刘志宏不明白。
喝完茶易烊千玺开车把刘志宏送回了住处。
“把我放这儿就行。”远远看见了熟悉的路口，刘志宏开口道。
知道明星私底下生活里有多不方便，原本刘志宏还想说你赶紧回去吧，想了想，出于礼貌开口又补充问了句：“要不要上去坐坐？”
这话刚一说出口，刘志宏脑子里电光石火间突然想起客厅茶几上还摊着那本有易烊千玺年度专访的杂志，一下子就后悔了。
“不了，明天还有工作。有空跟他俩一起再叫你出来聚聚。”
刘志宏笑笑说行。
“留个联系方式吧。”
下了车临走前易烊千玺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刘志宏有些意外，报了一串数字。易烊千玺在车里只点了点头，也不知道记没记，说了声先走，挥挥手就关上了车窗开走了。
刘志宏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了好一会，回过神的时候已经不知过了多久，浑身冻得打了个哆嗦。
回到家刘志宏把钥匙和包随手往沙发上一扔就冲进了浴室，对着镜子一照，两只耳朵通红。比刚刚在寒风里冻得跟胡萝卜似的鼻尖还夸张。
刘志宏觉得自己现在就像做了场梦似的，心想，但愿他没发现。
成熟了些。表情少了些。但是交流起来感觉还不算太坏。不，是挺好的。有些意外的毫不费力。
今天原本想盯着那人琥珀色的瞳孔再多看两眼来着。
心不在焉地冲着澡的时候刘志宏又突然有些后悔，刚刚给易烊千玺留那个明知道对方永远不会打来的号码时，没有顺口问一个他现在的号码。
“易烊千玺……”
狭小浴室里一片雾气朦胧。带着高温的水流大肆倾泻，热汽蒸腾中不知谁低声叫出了这个名字。
刘志宏觉得水温真烫，烫得皮肤都红了，心口烧出一把燎燎的火来。
一夜无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