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妖气（九）
我三个宝真可爱。骄傲脸。
然而很想宏宏。抱膝盖。
“刚刚是不是又想吃人？”
夜幕中，易烊千玺清冷的声音响起。明明面上温和只微微皱着眉，手底抓住少年的强硬力度却丝毫不减，少年憔悴苍白的脸上面露绝望，全身失控地抖如筛糠，仿佛下一秒就要晕倒在地。
杏仁酥方才那一掌恰恰挡在了小妖怪受过伤的那只手上，后劲震得一阵阵发麻。小妖怪有些委屈地收起獠牙捂着胳膊，气呼呼鼓起脸颊支支吾吾。
“他！撕我衣服！刺啦！”
易烊千玺眉间隐隐一抽。
“……那也不至于害人。下次再起杀心，没有杏仁酥吃了。衣服……回去给你补。”
小妖怪撇撇嘴。谁稀罕。
那头教训完小妖怪，方施施然转过身朝着手底那仍旧颤抖着说不出话的少年露出了一个微笑。
“说吧。谁派你来的？”
“……”
像是毫不介意少年的抵触和惊惧，易烊千玺笑了笑，继续说道。
“那么，我这么问。土地在哪儿？”
像是忽然被一道惊雷劈中，少年骤然惊恐地睁大双眼，正待要说话，又像是无形中受了某种制约，被定住身形一般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与此同时易烊千玺也敏锐地察觉出了环绕周身的某种气息变化。四周不知不觉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寒意彻骨，一片诡异的黑暗中有什么在蠢蠢欲动，蓄势待发。那是堕落受吞噬的神的气息——掺杂着某种微弱的妖气。
砰！
一股力量击中了易烊千玺紧抓住少年的手腕，少年像是受了惊的小兽瞬间惊醒，趁机挣脱束缚，一转身逃进了黑黝黝的树林深处不见。
“......出来吧。”
易烊千玺受了一击却无动于衷，神色冷然地收回手，声音里带着淡淡嘲意。小妖怪搓着起了鸡皮疙瘩的胳膊一回头，忽见一个手执长杖的高大身影着了鸦色长袍，自暗处缓缓显出行来。
竟是个看上去极年轻的男子，额冠高竖，英气逼人，可一双墨色眼眸里只有狂乱冰冷的杀意。
“若我没猜错，你便是这处原本的土地神了吧。”
土地神？！
这跟原本想象的不一样啊杏仁酥！
说好的矮矮圆圆的窝窝头呢？
小妖怪看看这个一身妖气却难掩高大俊美的男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异差点把他当场击溃。
“那只是曾经。”男人缓缓举起手中的长杖，“现在我是半妖仓乐。”
浓到扎心的恨意从四面八方压过来。一片混沌之中，小妖怪却眼尖地望见了土地神所执的手杖顶端内，似乎有什么在隐隐发亮。
“吱——呀！”小妖怪大声朝易烊千玺叫道，试图引起他的注意。然而易烊千玺早就发现了。
那柄手杖里，藏着一块妖镜的碎片。
身为一方守卫神，竟不惜与妖镜为伍，借其妖力助长修为，此其一。不务正道害得生灵涂炭，此其二。以妖术祸人，竟强行利用区区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此其三。这三条罪过，条条当诛，如何还配称得上神？
易烊千玺眯了眯眼。
这一次，饶是自己，也忍不住动了怒气。
易烊千玺伸出右手，7长袖忽地迎风而长，长至三尺余，袖裂而剑出，其声铿然有长虹之势，又孕明月清辉之气，与一身长袍清容俊逸的易烊千玺浑然若为一体。然而那张惊为天人的尔雅容颜，此刻已同他的剑一样，毫不掩饰地染上了丝丝怒意。
完了完了完了杏仁酥居然有剑！他还有武器啊好可怕！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这就要打起来了！
小妖怪张着嘴巴还没反应过来，眼前两人已缠斗到一处。
有好戏看！待我爬高高爬高高......
易烊千玺一面轻松挡住对面人接连不断的攻击，一面随手自腰间解下乾坤袋扔向不远处正手脚并用往一棵树上爬的小妖怪。
“宏宏。把袋里的那个桃木匣子和黄色符纸取出来。”
小妖怪手忙脚乱伸出胳膊去接乾坤袋，脚下一滑咣当一声抱着袋子掉到了地上。
“呀！”
屁股好疼……
“符纸贴上匣子，将上面的口诀念出来。”
打架都不忘使唤我。
烦。
小妖怪埋头将两样物品从那个布袋子里掏啊掏掏出来，乖乖照做。
口诀念毕，匣子忽然咔哒一声自行打开，一道刺目金光自那土地神的杖端激迸而起，一块玻璃状的碎片自金光中腾空跃起，倏忽被一股气流卷入小妖怪手中的桃木匣子。伴随着一阵诡异的嚣叫，仓乐手中的神杖寸寸分崩离析，化为粉末。
光雾退尽，只剩土地神仓乐面色煞白，颓然倒在地上。
这......这就解决了？
小妖怪有些失望。明显不过瘾啊。
易烊千玺缓缓走近，长剑直指地上一派狼狈的人。
“这妖镜内藏邪气，你却偷偷藏匿且以自身神力相辅相生，你原本也是神明，为何轻易受妖力蛊惑堕落至此？”
“呵！不过一条受制于天庭的可怜走狗，我仓乐还轮不到你来怜悯！”
易烊千玺敛眉看他，无悲无喜。
“我是何身份，我自然清楚。无需你多言。”
仓乐眼神里仍是不加掩饰的鄙弃和恨意。
“三界之中，最无知的，是人。最无情的，却是神！今日你不杀我，他日我定会卷土重来！”
易烊千玺原本希望他可以自知悔改，听了这话，深知这土地神已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终于忍无可忍。
“身为一地之守，却因一己私欲为妖镜所惑，令百姓流离奔窜，转徙沟壑。失职如此仍毫无悔过之心，你这土地，从此不留也罢！”
易烊千玺手执长剑神色冷厉，这一刻，他就是曾经那个能够轻易宣判命运的天神。语毕，手中长剑寒光骤现，毫不留情地破空劈下。
“不要！”
一个身影飞身扑上来挡在土地神的身前，张开双手牢牢护住。
剑锋在身后一寸堪堪停住，小妖怪惊得倒吸一口气。
土地神睁开眼，面前居然是那个自己一直以来加以利用的少年。
易烊千玺面色不变，眼中闪过一丝疑色。
“你区区凡人，为他的妖术所惑，如今为何还不觉悟，反倒护他？”
少年转过头，眼底竟含了泪。
“他不是坏人。他很可怜。他不是坏人。求你了……别杀他……”
“当年……他把自己最后的贡品，留给了我祖母……”
这远离繁华之地的山脚下的小村庄虽地处偏僻，然村中人安居乐业，勤勤恳恳，衣食保暖，乐天知命。人们对自己生活的这片土地心怀虔诚，决定在村口建一座土地庙，潜心供奉以永保安宁。动土那日，一时锣鼓齐鸣，震天动地。银锄起落，畚箕如飞，小小村落一片沸腾。果品香火不断，再加上与世隔绝的山中灵气所养，仓乐——这方土地的守护神，渐渐修得了实体，以土地庙为居。
后来呢？
天降大旱，数年粮食颗粒无收。百姓自己尚且不能果腹，如何还能拿出贡品供奉土地？仓乐的神力也因此大为削减。卑微的土地神想上天寻求帮助，却求诉无门，反而遭了百般嘲笑。不知如何是好的仓乐满怀悲愤与担忧回到庙中，却万万没想到，等待着自己的，是纷纷迁怒于他的无知村民——那些原本敬他爱他，也让他不惜一切也要护佑的人类。
此刻仓乐呆呆地看着衣衫单薄却全力护住自己的少年，仿佛看到了曾经无数虔诚信仰全心供奉着自己的百姓。
仓乐想起了曾经的某个老妇，一次次颤巍巍地扶着门槛跨进无人问津的土地庙，小心地拂去案上薄薄一层灰尘，摆上几个馒头，虔诚地跪下祈福。然而突然有一天，老妇没有出现。仓乐附在神像上，日日朝庙口张望，忧心忡忡。后来才知道，老妇快要饿死了。
那天晚上，他偷偷将自己供案上最后一个馒头带给了老妇。殊不知自己被门后某双天真地眼睛暗记在心，从未敢忘。
然而后来老妇还是死了。
土地神像也一夕被砸。
仓乐浮在半空，看着那些饥寒交迫面露绝望的人类手执锄头斧头，一下一下砍在自己的神像上。每一下都像是切切实实砍在自己心上。
好疼。真的好疼。
仓乐心里有怨。
一切皆因自己不过是山中孕育而生的一介小小土地神。
自己太弱小了。
他怨。
这怨气在偶然发现落于庙后的妖镜碎片并为之蛊惑的时候，达到了顶峰。既然如此，索性弃了这土地神的身份，毁了一切！
万千回忆如风卷残云在脑海中旋转呼啸，懊悔和痛苦挤得他喘不过气来。
许久之后，仓乐缓缓地伏在了地上。
也许，自己真的错了。
仓乐是神。
可他落了一滴泪。
天地一片静穆。易烊千玺久久望着面前泣不成声的少年和默然落泪恍有所失的仓乐，忽的收回了剑。
“你是半妖。可你也曾是一方百姓心中最依靠的神明。”
“心中神识尚未灭绝。凭你的修为，还能挽回。”
“小妖怪。走吧。”
“哎？哎？”
急赶慢赶追着易烊千玺出了林子，小妖怪还是没反应过来。
“就、就这样？！”
一直走出了林子，易烊千玺才停住脚步。
“妖镜已收。我的任务本该到此为止。至于之后该如何做，我相信那土地神，已经有了打算。”
易烊千玺顿了顿，微微仰起头。笼罩在这方土地上空的重重云翳不知何时在逐渐消散，偶尔漏出些明月的清辉来。
“有些累了。小妖怪，随回庙里再睡一觉吧。明天起来，一切都会不一样。”
第二日小妖怪醒来时天色已经不早。睁开眼睛时，忽觉周身暖洋洋的，像沐在日光里。自进了这村以来，小妖怪还从未晒过太阳，霎时喜滋滋地爬起来跑出庙。
易烊千玺正背对着自己负手站在庙外空地上，腰间乾坤袋稳妥半隐于裳间，面前还几只叫不上名儿的鸟雀蹦跳着叽叽喳喳。
小妖怪伸了个懒腰凑上去，小地痞似的摊着手要吃的。
易烊千玺回过头朝懵懵的小妖怪笑了笑。
“有没有觉得，有什么不一样？”
小妖怪眨巴眨巴眼睛。
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总觉得这里......
活了。
脚底的泥土重又变得湿软肥沃，踩在上面有一种充实的幸福感。鼻尖呼吸得到久违的清新空气，混着草木的芳香。不远处的村庄不再隐在团团灰雾中，而是清晰地显出了原本方正的轮廓。村里的人仍旧消瘦憔悴，可面上似乎带了生气，仿佛眼中那团生命的烛火被谁重新点燃，田地里重又出现了弯着腰勤劳耕耘的人。
“仓乐应当是以自身修为融入这方小小的土地成为了滋养，保其五谷丰登。”
这是......消失了的......意思吗？
小妖怪闻言，半晌没有说话。
收拾妥当，两人打算离开这里继续南行。快要出村时，忽然发现少年拽着衣角站在村口，应当是等了很久了。
“你们......要走了吗？”少年喏喏地低声问道，眼眶红肿着。
“吱。”
小妖怪还是很不喜欢这个人类，只昂着脑袋发了个音节当做回答。
少年忍不住退了一步，似乎还是很害怕，舔舔嘴唇低下头。
“对......对不起......”
易烊千玺微微一笑，自腰间的袋子里取出一块木制的配件，上前轻轻放进少年手中。
“这是他的手杖其中的一块碎片。我帮你刻了他的名字。”
木质纹理温厚质朴，带着淡淡的木香，“仓乐”两个字遒劲有力，仿若刻入骨髓。
“我在这里等他回来。”
少年看了看，忍不住握紧掌中那一小块木头，眼底有潮水翻涌，却不再流泪，反而目光澄澈坚定。“我会努力生活。我会等他。我一定会想办法让村子里的人重修土地庙。”
只要有心供奉。只要信仰不断。只要心怀虔诚。
仓乐，这方土地的小小神明，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易烊千玺温柔地笑了笑，伸手按住少年瘦削却有力的肩膀。
“仓乐一直都在。”
“小妖怪。你又发呆。”
重拾生气的土地上，草叶再次染了青意，一滴剔透的露珠顺着脉络滚至末端却悬而不落。一只蚂蚁扛着食物打脚下泥地横空拦路，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寂静的山间小路上此刻忽然响起无奈的声音。
易烊千玺走出几步见身后的人没跟上，认命地回头敲了敲小妖怪的脑袋。
小妖怪抬起头来，认真地看着对面的人，眼神里似乎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杏仁酥会不会哪一天，也因为这妖镜，要消失的呢？
他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但是心底是不希望这样的。跟着杏仁酥，他知道了很多从前都不知道的东西，也认识了一些人一些妖。那个少年，为什么要一直等仓乐呢？他也想不明白，但是换做杏仁酥消失了，自己大概也会等的。小妖怪想。
因为只有杏仁酥给自己好吃的，带着自己到处玩儿，还答应给自己补衣服......
等等！
补衣服！
小妖怪后知后觉地举起手臂。
一片红布破破烂烂地飘下来，晃悠悠啊晃悠悠。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居然！还是！破的！！！
“吱！骗子！”
小妖怪后退两步指着易烊千玺的脑袋大声控诉。
“答应！补衣服！”
易烊千玺原本还在想着这小妖怪莫不是被那仓乐吓傻了，搞了半天居然在纠结这件事......
真是......
不知者无畏啊.....
易烊千玺再次忍不住抽抽眼角。
小妖怪见他没反应，又两步上前把自己的袖子贴贴贴贴快要到他脸上。
“宏宏！补衣服！补袖子！补衣服！就一件！吱呀！”
“......好好好。现在就给你补。别再叫。”
明明应当是不耐烦的，为何嘴角忍不住嵌了深深的梨涡呢？
这时的易烊千玺并未意识到自己眼底的温柔，因此也从未加以细想。只觉沿途风光甚好，人间远胜过天上。